不只是建築一紀念陳邁先生

1.七十年前----

每當看到空軍的老母雞飛過天空,我總會想起那一個遙遠的故事:

在那個戰亂的年代,一個二十郎當的小伙子,拎著一口小皮箱,在吳淞江口拜別了父親,登上了一艘破帆船;經過三天三夜的顛簸,偷渡到舟山;接著又因緣際會地假冒機工,戲劇性的混進運輸機,飛到松山機場。在台灣舉目無親的世界,他靠著打工、送報,生活了下來。他不以此為足,奮發向上考進空軍官校,準備成為飛官;卻因一次「不合理」的飛行考試沒通過而被停飛,結束了短暫的軍旅生涯。但,塞翁失馬焉知非福,他竟峰迴路轉的進入成功大學,後來成為建築系的學生,為自己開啟了另一條人生的軌跡,而且是一條精彩豐富的軌跡!

多年後,這個小伙子與朋友一起創辦了國內數一數二的建築師事務所,成為了台灣最受敬仰的建築師之一。前幾年,他獲得了「國家文藝獎建築類」的最高榮譽。

這電影般的情節,陳邁先生不太主動談起;每次被提起,也總是雲淡風清,講的好像是別人的故事。嘴角永遠掛著的微笑、臉上洋溢著的陽光神情,不太能讓人聯想到他多年前的淒風苦雨,像他在「習築、憶往」裡描繪的那些段落:「….偷渡來台,不管是揚帆的海面上,或飛在空中,都不曾想往後的一切。因為,對少年的我來說眼前的未知世界,正是試探的開始,根本不會想答案是什麼。」

那是一個大江大海的時代。一個懵懂的心靈,被時代的巨輪,拖進浩瀚的生死波濤當中。待他游上岸後,他看世界的角度與心情,應該是不一樣了!而在那些歷程中,所承受的種種,不論是關懷也好,援助也好,恐怕都會深深影響他日後的思維。我想,是這些歷史因緣,造就了我們今天看到的陳邁先生。

只是,有些人事過境遷、不願回首從前;有些人卻是刻骨銘心的,以歷史為念,隨時設身處地的想到別人----或著要讓別人適時得到像他當年得到過的援助,或著不想要讓別人遭受同樣的滄桑,而事事要走在前面,要幫後面的人擋住危難。

2.四十五年前

在費宗澄先生的邀請下,共同創立了「宗邁建築師事務所」。兩人合作無間,不論在體型上、個性上、行事風格上,紅花綠葉相得益彰。宗邁開啟了兩人的建築專業生涯,更為蓽路藍縷中的台灣建築,鋪陳了一條堅實的道路。在兩人的引領下,培植了無數的建築人才。現今的台灣建築人,細數師承的祖宗八代,能不與宗邁連上親戚關係的恐怕不多。

宗邁的作品遠者如林口體育館,近者如南港流行音樂中心,專業成就有目共睹。宗、邁兩人這段時間,儘管專業有成,但為人謙和,熱心公益,為台灣建築師樹立了良好的典範。

然而,光輝亮麗的建築背後,卻是許多難為外人知曉的陰暗角落。尤其是當年民主法治似有若無、典章制度生吞活剝的台灣社會,公家與私人是處在天壤之別的位階。公家一句話,說了就算。以公家工程為主要工作的宗邁,難免會遇到不少挫折。

我們看到宗邁兩人,在這數十年來,淡定從容,頗有書生文人的優雅。我很喜歡看陳先生穿花格子短袖襯衫,很有「陽光男孩」的氣息;講起話來眉飛色舞,毫無牽掛。任何的聚會,難得看到他有沉重的表情。我們後來才知道,其實這些優雅的形象背後,在他的內心,是必須時時牽掛著許多憂慮的,一下子這個案子被停了,一下子那個案子又被罰了…。陳先生的性情,絕不麻煩別人,那些「家務事」,他當然不認為足以為他人道!但,應該就是那些不合情不合理的負能量,點點滴滴積累在他的內心,成為他日後推動改革無窮無盡的正向能量。

3.二十年前

921的一場地動,綻開了許許多多的花蕾。

陳邁、建築改革、與一群毛頭小子的因緣,就從那個時候開始,是地動綻開的花蕾中,極為鮮明的一朵。

一方是經歷過世間冷暖,知道社會的機器該怎麼轉卻無力轉動的先行者;一方是初生之犢,願以所學奉獻社會,卻處處與僵硬的社會機器衝撞而頭破血流的專業者。即使是在921的天災當下,年輕有理想的建築師們各個都像闖入叢林的小白兔,不是掉入陷阱裡就是迷失了方向。所幸,陳先生與一群學者專家從教育部著手,加上重建會的有力人士的排難解紛,解決了許多典章制度窒礙難行之處,終於完成了許多為後人稱讚的重建成果。

這一次的合作經驗,為後來的建築改革運動,開啟了一扇窗戶。

921六年後,陳先生主動鼓勵大家何不組成常設性的組織?於是,從「921新校園運動合作社」,一躍而為「建築改革社」。我們公推陳先生為第一任社長。他沒有推辭,儘管他身上掛滿了許多頭銜。

在這十幾年間,陳先生帶領大家,從事「建築師考試制度」、「公共工程採購制度」、「公平合約範本」、到「建築師評選制度」等議題的改革,無役不與、有始有終。那段時間裡,我們無權無勢,常常求見民意代表與機關首長而不可得,但陳先生以八十高齡,帶領著我們到處敲門,遊說、論述、辯解,身先士卒,從無怨言。

在他受頒國家文藝獎的簡介中,將參與建築改革的歷程,當作重要的片段呈現;足見他對改革這件事用心之深!

當然,除了建築執業環境改革,陳先生也不忘建築教育。各個學校為他爭設講座,每個建築系有任何紛爭也都要找陳先生引領化解。他幾乎也是許多重要的評比場合的當然委員。

甚至建築師公會的選舉,他也熱情參與,積極推薦他心中的理想人選,一心希望這個建築大家庭的健全發展,帶動建築專業的社會地位。他心心念念所有跟建築有關的事情。

我們常問自己,他哪來這麼大的能量!?

陳先生話不多,他常常靜默地聽我們說三道四。但你不能讓他拿麥克風後要他講話,那會是很難結束的場面。如果我們對陳先有什麼抱怨,這是唯一的一項。我們後來也明白了:原來,他心裡有一個大水庫,來自許多悲情的點點滴滴的山水,早已在他心裡積得滿坑滿谷;給他一個缺口,那能三兩下流得完!

4.三年前

陳先生看到太多的年輕人,因為採購制度的不合理,機關執行的偏差,導致傷痕累累。他花了相當多的時間參與研討、論述與修法。「在我們身上發生的事情,不要再發生在年輕人身上!」這是陳先生常掛在嘴邊的話。

但不幸的是,他自己的一個小案子,卻因為極度扭曲的採購法條與不符合比例原則的裁判,整個宗邁面臨了停權的處分。他一生廉潔自愛、默默耕耘、樂善好施,寧願被負於人而不會負人。但,兢兢業業執業四十年後,竟然要面對所謂「限制競爭(綁標)」的指控,這是多大的衝擊!是可忍孰不可忍!

為此,有七百餘位建築師及建築界學者為陳先生及宗邁聯署聲援,痛訴採購惡法戕害專業、入人於罪!這是國內有史以來建築專業界最大的一次聯署活動。能激起這麼大的波瀾,當然也跟陳先生長年的處世風範,積累的德望有關!

然而,惡法亦法!停權的程序一直進行著。

在申訴過程中,有一次去面見工程會主委。那天,不知是因為憤怒,還是無助,陳先生始終不發一語,靜靜地坐在沙發上,嘴角沒了微笑,十根手指揉在一起,雙眼茫視著前方的家具。認識他這些年來,我從來沒看過他這樣的神情,霎時心如刀割!

此事後來經多位律師兩年餘的努力,終於獲得技術性的解決。工程會申訴委員會做出明確的判斷:不構成採購法「限制競爭」的要件。

陳先生走的當天,判斷書公文傳到律師手上,但已來不及轉知陳先生,不免讓人遺憾。但也或許,陳先生已感知到事情的結果,終於瞑目而去!

5.六個月前

陳先生的學生簡學義在台大有個演講,我們邀他去聽聽。我們知道他最近身體狀況不佳,本沒期望他能去,只因為陳先生一直關心簡,恨鐵不成鋼(考取建築師),或許陳先生有興趣出來走走給簡一些鼓勵。沒想到他竟然答應要來。去接他的時候,他說最近身體差體力也差,可能演講沒結束就會先離開,叫我們不要擔心。沒想到他竟一路待到全場結束。

送他回南港的路上,車子在市民大道高架橋上疾駛。我們平常會東南西北的聊大家關心的事。這回陳先生話不多,而我也儘量不說話,免得打開他的話匣子,讓他費神。末了,他還是丟出一句話:叫簡學義認真準備考試,考上了海闊天空!

他惦記著簡學義的建築師考試,其實是惦記著我們的建築師考試制度。他常常感嘆,好的人才沒辦法通過考試,是一大憾事。

而我也逐漸明白,他惦記著考試制度,其實是惦記著他當年不明所以的沒通過飛行考試的事,惦記著制度的缺憾可能造成的傷害!他不想別人身歷同樣的憾事,因而想積極做點什麼----這應該是他一直埋藏內心的牽掛吧!

送他到家門口,看他推開社區大門入園。他還是習慣的回頭給我揮揮手,叫我趕快回去。等我調轉車頭,他已轉身。我看著他的背影,有點蹣跚。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。當然,那也是他最後一次參加公開活動。

6.-----10804111518

民國108年4月11日下午3點18分,當陳先生心電圖歸於平靜無波的當而,陳先生回到了平和安詳的世界。地上的紛爭已不屬於他了。不論陳先生是飛到了無極穹蒼的那個角落,還是飛向了前一天才公布的那個宇宙黑洞,他這回可無須躲在船艙、假冒機工偷渡了。

天上如果也有建築師公會的話,也或許,在某個星球,柯比意、萊特、梁思成等大師正等著他入座,歡迎他進入大宇宙建築師公會,或是登上建築師名人堂的寶座!。

我想我們會常遙望天空,遙想他或許會乘著那一架老母雞或戰鬥機,瀏覽他關心的台灣建築的發展;也希望他每年會來看看我們,看看我們是否變胖變高了,就像「西風的話」裡唱的,「去年….我回來…..你們剛換新棉袍….今年我回來….你們變胖又變高….」 。

永遠的懷念,紀念陳邁先生。

(20190413夜)

呂欽文Comment